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竹枝变琼枝。倒是好上高楼望，人间恶路岂盖之。
傍晚的时候，雪还在呼呼作响的风里铺天盖地地下着。不多时，六七寸厚的雪像一张巨大的棉被，生生覆盖了威远堡，也覆盖了大地山川。这天气，仿佛突然有了某种悲悯的情怀还是什么，它似乎不忍看了或者掩饰这大地上所有的苦难和罪孽，而要把这个肮脏丑恶的俗世遮掩起来，还给人世间一个清白。
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的高挑儿汉子，正顶着漫天的风雪走在从东沟往威远堡而来的那条斜路上。他戴一顶白色的旧毡帽，呼出的热气在用野兔的尾皮做成的护耳上凝成霜雪，像戴了两朵琼花玉丹。迎面的风雪呛着他的脸，吹打着他的白板皮袄和肩上的褡裢，使他不得不低着头，并且用袖着的双手紧紧地抱着褡裢，倾斜着腰身有些艰难地往前行走。他脚上的毡靴在茫茫雪原上踩出一行踉踉跄跄的新鲜脚印。尽管他走得很吃力，但为了躲避呛面的风雪和舒畅地吸一口空气，他不得不不时地转过身子去退几步，然后再回过身子校正自己走路的方向。当他再回过身来的时候，笼罩在一片雪幕中的威远堡已经朦朦胧胧地仿佛一个巨大的庄廓，又像一个破旧而又神秘的城堡，蓦地矗立在了他的眼前。这时候，他望着那个城堡从心底里笑了。为了表达此时此刻他喜悦的心情，他竟然在当地上跳了两蹦子，然后歪着脑袋再一次看了看远处的城堡时，他的嘴角噙出一丝调皮的笑来，等他再恢复原先的行走姿势时，他的双脚已经轻快了许多，似乎风也没先前那么大了，脸上也觉得有了些暖气。他的毡靴“哧溜、哧溜”地欢快地踩着厚厚的积雪进了城门，然后停了下来形成了一个撇遥望捺的八字。
刘松远远地望着鼓楼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老态龙钟，挺立在风雪之中，仿佛在迎接他的到来。这使他看着挤在它周围的错错落落的房舍和窄窄的街道，以及掉光了叶子却在枝条上挑着梨花般的雪的几棵老树和偶尔从它身边轻轻擦过或穿它而过的寥寥行人，都感到分外亲切。
刘松在鼓楼底下跺了跺脚上的雪，然后竖耳聆听着那“叮叮当当”的风铎。他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好好听过这声音了。这时候，这声响在这漫天的风雪中却格外清脆响亮，悦耳动听。自从前年的秋天，他在南苑上完学便回到石窝，很少再有机会到威远堡来。当时，按郭连城的想法是让他到酒坊里学徒，但他母亲段氏怕他在威远堡没有拘束，惹是生非，与其让连城无端操心，还不如在石窝里天天在自己眼皮底下让人放心；再者，也因为让他跟着保山学做稼穑，耕田种地更是正经的营生。
而今天，刘松听着这铃声，不免就有了出笼鸟似的感觉，遂了心愿，听着听着不觉就“嘿嘿”地笑出声来。
刘松是奉了母亲段氏之命，到威远堡给他姐刘梅做帮手的。不仅因为现在早已是农闲的时候，而是秀因生孩子，在几天前就回到了乡下，段氏怕刘二娃扯心秀，就让他来换二娃回去。
刘松几乎是一口气跑出西门的。离开鼓楼，他的心情就格外高兴，他恨不能一步就跨进一枝梅。可真的出了西门，他又忽然想起他上学的事。那时候，天天走的这路，从一枝梅到西门，从西门口到一枝梅有多少步，他都量得清清楚楚。就是闭着眼睛，他也会走得分毫不差。如今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自己何不闭眼一试，看能不能走得还和过去一样准。想到这里，他闭上眼睛，数着步履一路行去，直过了一枝梅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睁眼一看，便忍不住笑了。他回过头来，深情地望着一枝梅的招旗在风雪中猎猎而飘，才慢慢地转过身子，重新打量着这个凝聚了他父母的心血，留下了他快乐的少年时代的小店，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沉重和失落。但这种想法一闪而过，丝毫也没有影响他此时此刻喜悦的心情。于是，他慢慢地回转身子，三两步就跑到一枝梅的门前。
一枝梅店前的那三级台阶前侧的几棵榆树干上绑了六七个骡马，垂头丧气地刨着地上的积雪和埋进积雪中的残草。刚屙出的粪便还冒着热气，顽强地消融和熏染着落在它上面的雪，可是，很快又被雪掩住。大概这些牲口已经拴了很长时间，一见有人来了，立刻变得亢奋起来。其中一个还回头望着刘松，“刺溜”地叫了一声。这当儿，店门也开了，刘梅将宋八斤等送出来，一个个打着响嗝，说着话，从刘松的身旁过去，走远了，进了西门。
“姐——”刘松喊了一声送完客人正要掀帘子进店的刘梅。他知道姐姐刘梅只顾送客人并没有认出他，就跳上台阶，看着愣怔的刘梅，把两只护耳子抹下来，“嘻嘻”地笑了起来。
“刘松！”刘梅有些惊喜，禁不住拉住刘松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你怎么来了？娘给你吃啥了，长得比我还高。这么壮实，我都不敢认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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